“单位”这个词,在今天听起来已有几分怀旧气息了。现在还能称为“单位”的,通常是国家机构、事业单位、国有企业,或者是所有以本地地方名称为开头的机构。父辈们常常执着于单位的话题,“这个孩子在哪个单位?单位福利好不好?”——好单位意味稳定的工作职位,体面的社会地位,优厚的福利。比起“公司”,在某种程度上,“单位”更富有“温情脉脉”的色彩和某种被荫庇被承认的归属意义。
王咸小说《盲道》的故事就发生在一个典型的杂志社单位大院里。这个单位大院据说解放前是上海一家火柴大王的别墅,有一个热情而警惕的门房老政,老政对自己这份工作非常自豪,不光因为这个大院是原先的别墅,还因为单位是“正宗的国家单位所在地”、“单位的领导是厅级干部”以及“单位里都是文化人”。每到夜晚,门房把门锁上,就一个人在院子里巡逻,这里的香樟树、广玉兰和文艺女神的塑像,似乎都是属于他一个人的。
《我的叔叔李海》
尹学芸 著
大方·中信出版集团 2018年
“作风问题”可大可小。刘震云《单位》里的作风问题,从男性的角度看来,就像一场荒唐的闹剧。老张后来被传“作风有问题”,遇见女下属,发现人家都特别正经,他竟愤愤不平道:“都他妈的假装正经,像是我见谁操谁一样!”《士别十年》把“作风问题”切换到了女下属的视角中进行讨论,明显更加严肃甚至严峻了,因为如何与男性上司及女性同事相处,对她们来说,往往是生死攸关的问题——关乎饭碗,也关乎名声。
年轻的郭樱子刚进单位那会儿,因为爱写诗,经常被一位领导季主任叫去单独“交流”心得,这引得单位一位女前辈醋意横生、冷嘲热讽,而她却毫不在意。直到有次与季主任的“交流”明显越了界限,“他环住郭樱子的腰,让她贴紧自己,迅速扭动屁股蹭了蹭。郭缨子感觉到了一段坚硬的物体顶在了自己的下身。可她懵懂,没想清楚是怎么回事。后来又发生了一次,她使蛮力气把季主任推开了。”在这样一个被异性觊觎同时被同性嫉妒的工作环境中,郭樱子唯一可以相信的,是单位另一位领导苏副主任。她向苏副主任倾诉了自己的疑虑,而他成功安抚了她,并叮嘱她说: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此事,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。
十年后,当郭缨子在旧单位与如今的苏主任再次相遇,她惊讶地发现,此时的苏主任身边也有一个与当年的自己差不多的年轻女下属,更巧的是,这位年轻的姑娘也以“写诗”闻名于单位。而当年嫉恨她的那位女前辈,也随着领导的迁升更换了主家,对苏主任大献殷勤。故事讲述到这里,结局已然揭晓,当年值得信任的苏副主任,如今已然变成了那个令人憎恶的季主任;而即使女主角自己从中侥幸逃脱了,仍有源源不断的新鲜资源更替循环——主任身边总是有个爱好文学的年轻女孩,这位年轻女孩总是被单位中的女性前辈记恨着。
男性上司复制着前辈的路径,女性下属何尝不是如此?从前的那位前辈认为郭缨子夺取了“专宠”,当郭缨子也成了前辈,在后辈想与探讨生存之道时,她也难掩厌恶之情——年轻的姑娘有时会让她想起自己的过去,不免生出“干呕”“厌恶”之感,有时又让她担忧未来——“世界迟早是人家的,你不接受还能怎样” 。
甚至可以说,《士别十年》的女主角郭缨子对于她的同性前辈与后辈的厌恶程度,远远超过了真正骚扰过她的季主任,或者侵犯其他女性的苏主任或魏主任。当她的女性后辈因为疑似与领导关系甚密而得到提拔,她的厌恶更加激烈了。将这一点体现得最为明显的,莫过于她接到刚刚提拔为办公室副主任的年轻姑娘小姚的电话。当时她正在医院,小姚的任命下来了,她打电话对郭缨子说:“郭姐你就放心住院吧,单位的事有我呢。”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让她听出了弦外之音,她想,“这就开始篡党夺权了。”
“篡党夺权”四个字,道出了她对于同性厌恶感的来源——她厌恶同性后辈用性资源换来了权力,而她对此无能为力。虽然她感到无能为力的原因在于洁身自好,而非年老色衰,但这与当年厌恶她以讨论诗歌“抢班夺权”的女前辈又有何差别?士别十年,不光苏主任变成了季主任,郭缨子也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人,这就是单位里的因果轮回。
位次之争: “没想到奋斗到五十岁,才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”
生态中的位置,往上走的规则,这些说起来非常抽象的东西,也有具体而细微的现实象征。比如说《单位》里领导分到的好梨子,再比如说,在单位里,一个人搬出了一群人共用的办公室,有了自己单独的办公室,这不光代表着私密性、便利性的提升,更象征着他/她的职业生涯进入了新的阶段。
在小说《单位》一开头,提拔了副局长的老张还和大家挤在一个吵吵嚷嚷的大办公室里,后来才搬到了单独办公室里去,老张对此感到十分心酸:“没想到奋斗到五十岁,才有一间自己的办公室。”但对比起同辈的其他人来,他又感到“仍在大房间呆着,又有些满足”;满足的原因自然是,自己已经进入另外的竞争序列了。
老张搬走这件事,对于原先平稳的办公室位次又产生了新的搅扰。办公室里他原先的位置空下了,那么剩下的同志们也要按照次序排一排,看看谁能顶上——鉴于在老张之后,副处长老孙是最有可能上位的,于是大家都说:“老孙,老张一走,你的桌子该搬到这里了。”很明显,搬办公室与挪办公桌绝非小事,而是向上或向前的“里程碑”式事件。所以,老孙面对大家的“吆喝”也要客气两句,“哪里哪里。”
因搬进独立办公室而感到特别庆幸的,老张并不是独一位,曹乃谦在《清风三叹》里也写到了他在公安局里“一个人的史志办”。写作多年,曹乃谦终于被领导注意到了,被上面分配了写作《大同公安史》的任务。他以自己喜欢“独立思考”为理由,拒绝了领导给他安插帮手的意思。他在一个人的史志办里待了两年,很顺利地完成了《大同公安志》。一个人在史志办有什么好的?明眼人都能看到,在这儿写写史志肯定不能升官发财,而曹乃谦说,在这段时间里,他“充分地得到了一种享受,那就是,自由。天马行空,独来独往,逍遥自在的自由。”
然而,从女下属的角度来说,男上司的独立办公室却往往有着另一番意味。在《士别十年》里,郭缨子刚进单位的时候会被老主任叫去楼道最里面的办公室谈话,这个办公室当然只有主任一个人用,终日不通风,拉着窗帘,她进去之后,季主任会让她关上房门。在这个空间里,季主任可以“自由自在”地表达情感,“季主任俯在写字台上,把脸伸向郭缨子。脸是笑着的,牙是龇着的。抬头纹往上飘移,像是长了腿一样。”
正在此时,这种私密性被人撞破了,前辈孙丽萍闯入了。两个女下属一起出现在这个私密的办公室里,她们之间的交涉充满敌意。“孙丽萍就是这个时候闯进来的。她带着一股凛然之气。让郭缨子情不自禁收敛了自己……孙丽萍狠狠剜了郭缨子一眼,嘴里似乎还骂了句什么。”后来郭缨子才知道,孙丽萍原先也是单独出入这间办公室的,后来,这个特权发生了转移。然而就像上文说过的,即使特权转移到了郭缨子这里,也不会到此为止,接下来还有更多的女下属,被喊来这里倒茶或是交流诗歌,她们和异性领导共处一室,同性前辈被关在门外头,百感交集。
来源:新浪界面