癌症移民:骨肉和家乡是一道单选题

  他们是年纪最小的一批癌症「移民」。与战乱、饥荒不同,他们为了获得救命的「医疗资源」背井离乡。

  在中国,每年新增 3 ~4 万名儿童肿瘤患者,最常见的是白血病、淋巴瘤和实体肿瘤。来自北京儿童医院的一组数据:儿童血液肿瘤中心每年收治各类血液肿瘤患儿超过 500 人。

  「白血病专业组每年收治全国各地的新发儿童和青少年白血病患儿 250 ~ 300 例,90% 以上的白血病孩子来自外地,且新发白血病孩子的情况都比较危重」。

  这些疾病的诊断和治疗资源,大多集中在北上广等城市。为了「活下来」,他们和父母举家迁居到医疗资源丰富的大城市,蜗居在医院附近。

  与死神的对弈,让家长们举棋不定。

  高昂的医药费用、糟糕的居住环境、无处安放的童年、难以为继的生活开支,轮番摆在这些家庭面前。

  「我看不清前路,但不能停止挣扎」,一位父亲这样对我说。

  没了命,哪来的家?

  「非霍奇金渐变大细胞淋巴瘤」,9 岁的魏宇涵能准确说出自己所患的疾病。他的「家」距离北京儿童医院的直线距离 730 米,步行仅需 10 分钟,开车不到 3 分钟。

  「家」的面积不足 10 平米,挤了一大一小两张床,吃饭要席地而坐。在寸土寸金的北京,他的父母每个月要为这个「家」支付 2,600 元钱,以便他就近治疗。

  出租屋内,魏宇涵妈妈查看儿子的伤口

  在北京儿童医院的网站上,血液病中心四个病区的病床总数为 107 张,全部显示满床。同期需要住院的患儿数远远超过床位数字。

  为了更多的孩子能够得到及时治疗,一些化疗的孩子需要「走疗」:家长们带着孩子在病房和出租房之间辗转。儿童医院附近几公里内,出租屋里集中着正在治疗和维持阶段的儿童血液肿瘤患儿家庭,如同一个巨型的门诊病房。

  经过了 5 个疗的化疗周期,魏宇涵进入「维持」阶段,每周去医院推一次抗肿瘤药「长春花碱」,每两个月复查一次。这样的维持周期要持续两年。期间,不能离开北京。

  「背井离乡」的选择背后是「有家不能回」。「我想回家」,孩子们委屈地恳求。「回去了出现了状况怎么办?」「当初出来治病就是老家没法诊断」,「医生说要在这里维持」,家长们的理由足够充分。老家变成了睡梦里和电话里的「惦念」。

  「要家还是要命?没了命,哪儿来的家?」

  下辈子不做人了,太辛苦

  周日下午,新阳光病房学校的老师上门来补习小学三年级英语。负责病房学校学龄期儿童学业上门辅导的老师介绍,目前医院附近有近 20 个学生需要补课,他们借用了一个民居作为补课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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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病房学校老师在补课

  进入青春期,石泽洋变得敏感。化疗药刚推进去,他的呕吐就开始了。公交车上,他见到背书包的孩子,便问母亲说:「我什么时候能去上学?」

  在北京「维持化疗」两年无法回家,石泽洋的学业问题摆在了父母面前。母亲恳请病房学校的补课老师多给他留些作业。「我留的作业够多了」。补课的方式已经无法满足这个 14 岁的大男孩对学校的渴望。

  他的母亲咨询过小汤山一所初中,借读费需要 10 万元。家庭已拿不出这么巨大的费用。

  几位家长商量着在北京借读的可能性。合法住所居住证明、纳税证明、社保证明……每一样都让这些「癌症移民」感到为难。

  站在医院附近的中学门口翘首张望,石泽洋说:「妈妈,我下辈子不想做人了,太辛苦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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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直想上学的石泽洋在学校外久久不肯离开

  「那你想做什么?」

  「做只国宝大熊猫吧。」

  打工的爸爸们

  2016 年 8 月,高烧 40 度不退的刘雯语哭着央求医生:「求求你,救救我」。只有 6 岁的小姑娘看着父母不断恳求医生收她住院,懵懂的感知到生的渴望。从那时起,一家三口留在了北京,和大部分儿童肿瘤患者家庭一样,病重的孩子需要父母两个人全心的照料。

  母亲叫她幸运儿。化疗后,她的头发长得很慢,像胎毛一样柔软。「她经历了一次重生」,整整十个月,她的父母在病房和出租房里,把她再次孕育成人。

  每天睁开眼,刘雯语的父亲都在计算着女儿快速的医疗花费。「入不敷出」已经不是准确的描述,他们为了孩子,已经辞掉工作,没有任何收入。

  找工作,一直是父亲们热衷讨论的话题。他听说有的家长当了快递员,还有人做了汽车代驾。肯卖力气的刘雯语父亲,在「招聘装卸工」的小广告上找到过一份搬货的工作,月收入 3000 元。因为每周都要不定时的跑医院,一个月后,他被老板辞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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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刘雯语父亲在做装卸工

  马翊铭爸爸商量着和魏宇涵爸爸干个煎饼摊,难度不高,又没成本。魏宇涵嚷嚷着:「我爸吆喝都张不开嘴」。他的父亲是一位川菜厨师,摊煎饼确实有些大材小用。

  尊严是最不需要考虑的东西

  住在五楼,身体虚弱的马翊铭需要父亲背上背下。自从将女儿背到北京治疗淋巴瘤,父亲的身份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意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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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父亲背马翊铭上楼

  500 人的「血二病房病友交流群」里,绝大部分是来自外地的淋巴瘤和神经母细胞瘤患儿的父母。孩子名字 肿瘤名 分期 危重程度,是用户名的统一格式。所有的生活浓缩成一件事:为孩子治病。

  病房规定 6 岁以上的儿童不可以陪护。大部分家长就睡在医院的走廊。孩子在里头,他们在外头。

  仅一年,治疗的费用已经超过 40 万。马翊铭父母将家中房产变卖,大女儿至今寄宿在同学家里。在老家盘锦农村,南北 70 米、东西 15 米的院子,只卖了 7 万元。发起目标金额 30 万的「轻松筹」,筹集金额不足 6,500 元。

  在燕达陆道培医院附近,「爱心苗圃」志愿者孙映辉讲起卖艺筹款、「卖身」筹款的父母们。一位父亲要用自己 10 年的劳动力,换取 15 万元的治疗费用。「尊严是最不需要考虑的东西。如果能换命,十倍的尊严都可以卖。」

  「早饭没吃,午饭没吃,感觉自己只能不停的走在路上。穿梭在医院里,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活着。」一位复发患儿的母亲说。而群里父母最怕看见的就是「复发」二字。

  医保报销弥补不了医药费

  他们对化疗药又爱又恨。救命药的另一面是高昂的价格和对孩子身体的毒副作用。

  并不是所有的出租屋都有冰箱。马翊铭的妈妈为没有冰箱的小病友保存着化疗药物。在三家租户共用的老旧冰箱里,孩子们的化疗药物「长春花碱」、「长春新碱」和韭菜、青椒等蔬菜放在一起。

  一盒「长春花碱」4,800 元,共有五支。目前进入「维持化疗」阶段的魏宇涵每周要用一支。这种产于澳大利亚的进口药物,只能通过特殊渠道在香港购买,全部自费。

  「我以为长春花碱是长春产的」。为了买到医嘱用药,魏宇涵的妈妈颇费周折。

  《中国贫困白血病儿童生存状况调查报告》指出:「虽然当前的医疗保险覆盖率比较大, 但由于报销比例、报销范围、起付线、封顶线、异地治疗、自费药等因素的影响,有一半以上的家庭只能从医保中报销不到一半,远远弥补不了高昂的医疗费用。」

  参与采访的 4 位「淋巴瘤患儿」家长均称,住院报销比例在 30% 左右。《中国儿童大病救助与慈善组织参与现状报告》指出:「恶性淋巴瘤,2011 年需要慈善组织救助的人口所占比例达到了 96%。」重大疾病高昂的治疗费用,不但贫困家庭无法负担,普通家庭同样难以承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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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冰箱里,化疗药和韭菜辣椒放在一起

  中产家庭的滑落

  《中国贫困白血病儿童生存状况调查报告》显示,白血病是一种需要长期治疗的疾病,一般需要 2~3 年的时间,所需治疗费用 10~30 万,骨髓移植费用 30~100 万。接受造血干细胞移植的患儿的平均治疗费用高达 58 万,而花费最多的一个家庭是 180 万。

  白血病、部分淋巴瘤等肿瘤患儿,治疗周期以「年」为单位,要经历 2 ~ 3 年的时间,多次住院治疗。

  变卖家产,是「癌症移民」的共性。筹钱,是现实又焦灼的难题。房子、车子、甚至是劳动力,凡是能变成「救命钱」的等价交换物,都被变卖。

  发病前,石泽洋的父母在当地最好的重点初中旁置下了房产,并花择校费将他送到了重点初中读书。

  「那时候日子过得普通,现在想想以前,都是好日子,都值得怀念。」一切都被突如其来的疾病打破了。如果没有孩子的这场病,石泽洋的母亲每个周末都会去爬山。每天晚饭后,要健步走一个多小时,保持着健康的生活习惯。

  提起春节给孩子做西葫芦烙饼,当兵出身的石泽洋父亲眼圈泛红。「拿起一个三块多,我说拿上两个吧,两个就 6 块多」,犹犹豫豫的,石泽洋的妈妈反复几次把西葫芦拿起又放下。「买菜,啥时候都到这种地步了!」

  在家乡的山西小城,一个家庭的月平均消费在 1,000 多元,石泽洋的父母每个月收入达到 4,000 多元。尽管绝对收入和大城市没有可比性,但在家乡却过着富足的生活。

  「一年的治疗费用 37 万,维持期每个月治疗费用近 5000 元,还将在北京维持 20 个月,预计治疗费用 18 万。」在石泽洋妈妈的家庭账本里,欠下的人情也越来越多。

  「我以前从来都不求人」,曾经以为靠个人奋斗让家庭越来越好的志气,在灾难性医疗支出面前,折戟沉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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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马翊铭父亲坐地铁去送医学检测标本

  回不去的故乡

  孩子治疗结束后,远方的故乡,回与不回,是个两难的选择。马翊铭父亲打算带着孩子去外地谋生,不再回故乡生活。在老家的熟人社会,「癌症患儿」的身份将成为一块贴在孩子脸上的「胎记」,被人指点,议论纷纷。他甚至担心女儿在未来就业、择偶等方面受到疾病阴影的影响。

  「安土重迁,黎民之性;骨肉相附,人情所愿也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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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马翊铭的父亲载着一家人,不知前路在何方

  9 岁的马翊铭还无法理解父亲这个决定背后的无奈、沉重与希冀。他要尽自己所能,为女儿开辟一个新生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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