置身大千世界,我们常常会惊叹“黄河九曲,华岳三峰”之大气势,但偶尔也会启悟于“一花一世界,一叶一菩提”之小情境。大小之间,可谓幻化无穷。而若站在不同角度观望,也就会有“燕山雪花大如席”以小见大之即兴比拟,还有“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”那种由大化小之风流气概。万事万物,皆含大小之道,诸如历史人物中的大乔小乔、唐代诗人中的“大小李杜”、音乐中的大调小调、国画中的大写意与小写意,乃至二十四节气中的大暑小暑、大寒小寒等。大小并置,格物致知。可以说,以上列举的大与小,既有大与小的独立意义,又相互关联,彼此映衬。
书法中的大篆小篆、大草小草、大楷小楷,以及字之大小对比,等等,更是屡见不鲜。一旦深入其中,便知书法中的大小内涵非常深邃,姑且以形而下的可见可感的大小因素作为对象,稍作探讨。以大小之视角来观照每一件书法作品,无论何体,都有大小之别。正体字比如楷书、隶书、篆书等,其大小变化往往隐于整齐之中,变化亦较丰富。而遍观历代行草经典,其变化之诡异、形式之多样,而又融于统一性之中,更是一个重要艺术特质。因此,看似极为简单的要素,却大有奥义所在。
大小的存在状态
我们都深有体会,面对一件行草类经典作品,在整体感受作品气息、韵味乃至格调之后,必会着眼于作品中的轻重、虚实、粗细、长短、宽窄、欹正等各种因素,它们组合在一起而产生明显的大小变化,有艺术魅力,且因其大小不同,会产生不同的美感。有些作品对比较为平和,大小之间略见起伏,比如王羲之《兰亭集序》;有些作品则对比表现激烈,甚至略显突兀,比如黄庭坚《诸上座帖》。试问,为什么会有大小之别?在此略作解析。
这首先基于单字构形的本来特点,好比“一”字,只能于横向延伸而拓展其大,不能纵向变化,这是由字形本身的特点所决定的。这尤其表现在行草书之中,正因为如此,如果依其本身形态,再加合理变化,也就呈现了若坐若行、似欹还正、“扶老携幼”等无穷魅力。
另外,作品中的大小之用还基于每个书家不同的个性书风,比如颜体与欧体,因为外拓与内擫的结构特点,同一样的字,在外形大小一样的情况下,感觉颜体就比欧体大。由此,两者相较,榜书以颜体为优,更具雄浑之气;而欧体因其险劲峭拔,不太适合写榜书,愈小反而愈见精神。这是非常容易明白的道理。
那么,除了字体及书风本身具有的特点之外,为什么我们会感受到大小对比呢?还有一个重要原因,就是视角的不同。明代张岱散文《湖心亭看雪》中有一句经典文字——“湖上影子,惟长堤一痕、湖心亭一点、与余舟一芥、舟中人两三粒而已”。其“两三粒”之形象,大化为小,就是因为远望产生的感受,非常之妥帖。远小近大,符合常理,在书法观赏时,同样如此。为什么俗话说“字怕上墙”,就缘于作品上墙之后,同样一字,其大小感觉在正视时会大于案头或地面所见,大小观感有明显不同,这也是斜视往往产生审美误差的原因。
另外,字形的边廓决定了字的大小,但这仅仅是一种形式上或者表面上的大,若就感受而言,点画或者说线条,只有追求质感,间以轻重对比,或重若崩云,或轻如蝉翼,才能真正感受到字的体量之大、分量之重与气量之高。因此,分析作品中字之大小,不应游离于字之本身。
还需提及的是,从帖学书法史来看,字之大小对比也有实用与艺术两个因素的相互作用。魏晋时期因受纸张大小的限制,在尺牍之内,一般以十个字左右为常见,大小对比度并不是很大。唐代旭素草书兴之所至,字之大小对比更加明显,但观《自叙帖》与《古诗四帖》,也只是在长卷高度之内有限地放开。到了宋代,单字以黄庭坚《青衣江题名卷》为典型,字径达20厘米以上,在当时颇为罕见,但其大小对比并不大。而其《诸上座帖》大小对比则较为突出。明清之际王铎、傅山等草书条幅,悬之高堂,则有书写材料、建筑以及书写心理等原因,使字的大小变化有了更为广阔的挥洒空间。当然,大字和小字的演变本身就很值得研究,正如邱振中在《书法》中所言:“大字和小字不仅是一个选择和大小的问题,也是一个有关展示形式、审美期待、技巧变迁的复杂问题。”兹不赘述。
为什么需要大小变化
在书法创作过程中,我们能感受到大小对比带来的无穷魅力,那么为什么必须要有大有小?为什么要对其进行变化?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,在作品创作过程中寻绎,就有了实际意义。
首先,这是空间穿插的需要。一张素宣,一经落墨,瞬间便渲染出一个有形的世界,而笔墨在顺时序流淌的过程中,上下之间,前呼后应,行行气脉不断,左右之间,已然形成无限扩展而又有无限可能发生的空间穿插。或出入肯綮之中,或避让三舍,或游刃有余,或一泻千里,都是一种对空间的分割,是无意之中的有意,是有意之上的自然。因此,笔画的纵展与宽博,无论是长袖善舞,还是短兵相接,字形也就顺势出现了大小变化。可以说,未下笔之前虽然可以预想字的欹正、偃仰、曲直、大小,而下笔之际,因为有着无限可以穿插的余地,才为大小的发挥提供了可能。
在王羲之尺牍《孔侍中帖》中,起首五字“九月十七日”由大逐渐变小,在其他位置也有渐次变大或变小的字形,这样的大小过渡形态,如果沿着边廓勾勒,就会发现形如流线形,在欣赏之际,不知不觉带人下行,这就是笔势畅通的重要原因。在行行草草之间,处理好了大小布局,直似大珠小珠落玉盘,那么气息的畅达也就找到了很好的注脚。
再者,大小的出现,显然不是生硬地摆布。书法中的对立因素很多,诸如轻重、虚实、聚散、疾徐、阴阳等,都应和谐处理。各种因素不可孤立对待,因此,也就随之出现了更多的大小变化。诸如用笔重,笔画就较实,易聚,那么字的体量就会较大。反之亦然。
结合以上分析,我们也就逐渐明了乱石铺街的美学意蕴。因为乱石不拘大小,在平铺之际,只能因其形之大小、方圆、长短等,穿插其中,也就打破了均衡,形成天真烂漫之姿。另外,魏晋时期的墓志多有拙朴之趣,其中就有字形之大小一任自然之内在原因。
怎样进行大小变化
大小对比,其特点显而易见,为什么要有对比,也容易理解,关键是如何进行大小变化,探求其中有什么规律可言?历代经典中,是否存在秘笈?虽然不能概括成通用法则,但值得深入探究。
一是求得统一感或秩序感。大千世界,日出日落,四季轮回,花落花开,都是一种秩序。“万绿丛中一点红”“留连戏蝶时时舞,自在娇莺恰恰啼”则分别是视觉感受与听觉感受的统一。艺术讲究的就是对比之下的和谐之道。因此,在书法之中,尤其是楷书,当遇见大小之字时,往往大者令小,小者促大,以求浑然。在此例举书论三则如下:
务使大字如细字之精炼,细字如大字之磅礴;大字缩小,固有气势,小字放大,亦有气势。
——叶恭绰《遐庵谈艺录》
分间布白……大小尤难。大字促之贵小,小字宽之贵大,自然宽狭得所,不失其宜。
—— (传)王羲之《笔势论十二章》
字不欲疏,亦不欲密,亦不欲大,亦不欲小。小促令大,大蹙令小,疏肥令密,密瘦令疏,斯其大经矣。——徐浩《论书》
从以上可见,本来可以一任大小的字,根据整体谋篇布局的需要,而在大小之间进行合理调和,以求统一,这也是对大小的常见处理原则,但并非状若算子,其隐约的大小对比仍然存在其间。
二是将大小变化纳入到整体章法之中。如王羲之《孔侍中帖》中的“信”字,周围字皆大,而形成众老携幼之状;而《得示帖》中的“雾”字,大且厚重,四面字皆小,而有“众星捧月”之美。在行草经典之中,诸如颜真卿《刘中使帖》中的“耳”字(见附图),占据数字之空间,极为纵展,更加体现了全局虚实相生、收放自如之美。
颜真卿《刘中使帖》
三是从点与线的角度来塑造大小对比关系。应该说,点是最短小笔画的存在形式,线是长笔画的存在形式。如果在创作之中,需要大小对比因素出现,就可以运用并发挥点与线的独特优势。比如“不”字,如果用行书可以纵展其线而加大;草书中全部以点出现,那么就可以缩小,甚至形成小块面。如此一来, 行草书之中,灵活运用,或者用线,或者用点,点线能随时派上用场,而使大小变化产生无限可能。
还需补充的是,同样一个字,完全可以有大小对比,即便字法类似,也是可以根据书写实际调节大小变化,况且书写速度稍有变化,字形也会随之有所改变。另外,对于封闭的框形之字,如楷书中的“口”“田”“四”等字,一般不宜写大。转换至行草书之中,如果形成封闭空间,也是不太适合写得过大的。这里面可能同样有知觉定势的影响,有待于进一步研究。
总之,字形在整体中的大小变化,没有一定之规,还是以服务于整体协调为原则,不可过度追求大小对比。而且,即便真有大小,也是相对而言。书写最终追求的是无意于佳乃佳,一切设计与安排,可预想,可训练,但最高境界是大大小小,浑然不觉。总之,不计大小是一种成熟的创作状态,因为合理的大小变化已然融合在了一切对立因素之中,大小已经不是单纯的概念,这也是创作的旨归所在。
行文至此,再延伸到书法之外,我们会时时品味与大小相关的经典语句,比如感叹于“弱水三千,吾只取一瓢饮”;会心于“天下大事,必作于细”。以小见大,以大观小,处处引发哲思。大小之道,不可究尽,且悟且行……作者许传良
来源:李少侠已入江湖
声明:本文已注明转载出处,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!联系邮箱:news@ersanli.cn