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32年8月,胡适在《领袖人才的来源》中写道:“朱子记陶渊明,只记他做县令时送一个长工给他儿子,附去一封家信,说:‘此亦人子也,可善遇之。’这寥寥九个字的家书,印在脑子里,也颇有很深刻的效力,使我三十年来不敢轻用一句暴戾的辞气对待那帮我做事的人。”其实,不只是“三十年”,而是“一生”;也不只是“那帮我做事的人”,而是“身边所有的人”。稍微了解胡适的人都知道,胡适的同事、秘书、朋友,甚至只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者,对他的为人处世、道德操守等,多是认可的。那些与胡适发生关联的人中,有一类人对胡适的观察几乎是“零距离”和“全方位”,即“胡家的住客”。他们的所见所闻、所感所悟,有助于我们更全面、更深入、更立体、更细腻地认知胡适。
刘海粟为《闲话胡适》题签
我只靠旁着你
前面提到,罗尔纲住在胡家期间,还与诗人徐志摩成了朋友。之所以有这个机缘,是因为徐志摩也曾在胡家住过一段时间。那为什么徐志摩也住过胡家呢?他在致胡适的信中说:
上海生活于我实在是太不相宜,我觉得骨头都懒酥了,再下去真有些不堪设想。因此,我自己为救己,的确想往北方跑,多少可以认真做些事,至于朋友和地方的好处是不消说的,我回来后无时不在念中。我如果去,自然先得住朋友家,你家也极好,先谢。
从中可知,徐志摩从上海往北京跑,一个重要原因是想从“苟安贪懒”变为“认真做事”。恰好,胡适为他介绍了北大的教职,劝他重返北大。
徐志摩与胡适早有交情,而且深厚。到了北京,住在胡家,是在情理之中。徐志摩抵平当日,胡适亲到车站等候。很快,在致陆小曼的信中,徐志摩告诉她:“胡家一切都替我备好,被窝等等一应俱全。我的两件丝绵袍子一破一烧,胡太太都已替我缝好。”徐志摩初来乍到,便有宾至如归的感觉。当时,徐志摩住在楼上一间大房,“后面是祖望的房,再过去是澡堂;房间里的汽炉,舒适得很”。徐志摩写道:“适之家地方倒是很好,楼上楼下,并皆明敞。我想我应得可以定心做做工。”
徐志摩在胡家果然得其所愿——定心做工。胡家很是热心,里里外外考虑周全。如,遇上徐志摩受凉、咳嗽,江冬秀为他备了梨子,又做金银花、贝母等药给他吃。后来,徐志摩在给胡适的信中,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激之情,诸如“多谢你的关切”“胡太太真想得周到”“你府上真是享福到一百二十分”一类的话,随处可见。徐志摩深感过意不去,表示“这是我的未能免俗处”。
彼时,因为陆小曼不愿离开上海,徐志摩只得频繁奔波京沪两地。同时,陆小曼自由散漫,花销厉害,造成徐志摩时常“拮据”。一旦捉襟见肘,徐志摩便要麻烦或求助胡适。查阅徐志摩与胡适这一时期的通信,这方面的内容不胜枚举:
北大经过适之再三去说,已领得三百元,昨交兴业汇沪收帐(账)。(徐志摩致陆小曼,1931年3月19日)
承寄四百元已收,致谢!(徐志摩致胡适,1931年5月)
说起上月女大的二百六十薪金,不知是否已由杨宗翰交付给你。现在又等着用七月份的钱了,不知月中旬有希望否?迟到二十五不来,我又该穷僵了。兴业还挂着账。你回北京时请为代询,如发薪有期,可否照上月办法,请你给我一张你的支票?(徐志摩致胡适,1931年8月12日)
来函说女大钱难道还只是六月份的?七月份薪岂尚未发?月底如有八月份薪,可否为我送交金城陈图南嘱即汇?(徐志摩致胡适,1931年8月25日)
“书生无处不愁穷”。好在是胡适,换了另一人,不知还有谁这样为徐志摩跑前跑后。要知道,胡适也是忙人,那时还是北大文学院院长。
除了在钱财方面劳烦胡适,住在胡家时,徐志摩还不时因人因事请胡适帮忙。如,1931年7月,徐志摩请胡适为陆小曼的画题字。胡适欣然同意:“小曼画大幅山水,志摩要我题跋,我题了一首诗:画山要看山,画马要看马。闭门造云岚,终算不得画。小曼聪明人,莫走这条路。拼得死工夫,自成真意趣。”陆小曼是徐志摩的妻子,也是胡适的好友,这个请求,不算过分。此外,徐志摩也代他人向胡适要字。如,1931年9月6日,徐志摩写信拜托胡适:“附去一个条子上的望孙先生是我的堂兄,他儿子惺堂是我家的医生,他一定要求你一页像赞,不拘四字八字都成,而且非得请你信到即题,因为日子已经急促,多谢你。”1931年9月14日,徐志摩致信胡适:“象(像)赞收到,我代我的侄儿叩谢,以后再不敢多‘托’,请放心。”胡适觉得徐志摩可爱,想必也在于他的“自知之明”吧。
徐志摩蹭住胡家期间,因探亲、母丧等,数次离京。对于徐志摩的“外出”,胡适也是格外上心。1931年4月,徐志摩回了老家。在写给胡适的信中,徐志摩花了不少笔墨记录自己与母亲的对话:
她(徐志摩母亲,引者注)说她早要写信向胡老爷、胡太太道谢。小可(徐志摩,引者注)在胡家,她万分放心,知道胡老爷、胡太太是待他如何好,果然这回人也胖了,面色也好看了。她只是过意不去,如此平白地搅扰人家!小可当时回说:“妈,你还不知道,胡老爷、胡太太固然待小可恩至义尽,还有杨妈妈、大爷、小爷,也把小可当小孩儿一般,小心看待。真是舒服得比在自己家好得多。”小可的妈又说:“可不是吗?你去搅扰人家,反而又叫胡太太费心带东西来送,叫我益发过意不去。”小可当时就把葡萄盒打开,检(捡)一颗叫妈妈尝尝。她是吃不下东西,但含了那一颗说:“很甜,待胃口好了再吃。你得好好向老爷、太太道谢。”
1931年11月19日,徐志摩搭乘飞机遇难,胡适悲痛万分。不久,胡适写下《追悼徐志摩》。文中,胡适深情地感慨:
志摩走了,我们这个世界里被他带走了不少云彩。他在我们这些朋友之中,真是一片最可爱的云彩,永远是温暖的颜色,永远是美的花样,永远是可爱。
同时,胡适指出:
志摩今年在他的《猛虎集·自序》里曾说他的心境是“一个曾经有单纯信仰的流入怀疑的颓废”。这句话是他最好的自述。他的人生观真是一种“单纯信仰”,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:一个是爱,一个是自由,一个是美。他梦想这三个理想的条件能够会合在一个人生里,这是他的“单纯信仰”。他的一生的历史,只是他追求这个单纯信仰的实现的历史。
胡适早年提倡白话,主张用白话作文、作诗。对于前者,胡适身体力行,收获可喜;对于后者,胡适大胆尝试,成绩不佳。关于新诗,胡适自言:“我辟此荒地,自己不能努力种植,自己很惭愧。”但一群新诗人“努力种植”,遂成“灿烂的园地”。而这群新诗人中,胡适最为欣赏的是“见解高、学力好”的徐志摩,并期待他成为一员“先锋大将”。可惜,造化弄人,徐志摩这片“最可爱的云彩”被狂风过早地卷去,胡适定然是惋惜的、伤感的。
徐志摩去世后,胡适与徐志摩的亲朋好友频频通信商议纪念亡友,除《新月》出版纪念专号以外,他们还筹拟举办徐志摩纪念奖金和分工编辑徐氏的集子。胡适曾手拟《徐志摩纪念文学奖募集办法》及《陆小曼给养办法》等文件。
徐志摩生前曾对胡适说:“在北京朋友里,我只靠旁着你,你不要抛弃我,无论在什么时候,你能允许吗?”我们不知道胡适是怎样回应的,但可以确定的是,胡适“允许”了徐志摩这位“永远是可爱”的朋友。
胡适与江冬秀(1961年12月)
主要参考文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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